风水学里讲究前有照后有靠,就是说门前看得到水,背后靠得到山。 所以其实孕育文明非常需要山、水、原的统一。 甚至在很多时候,原的重要性远不及山和水。 气候的因素很多朋友已经分析了,这里我单说一下热源吧。 实际上走访乡村,很容易发现,人口聚集的地方,靠近山是第一的,水反而是第二。 因为山多,才有柴。 注意我说的是山多,不是山大。 山大是没用的,山大是没用的。山太大,林子太密,猛兽太多,人不一定能进去。所以有些方言里有一个搞笑的民谚,叫“卵大没精飙,山大无柴烧”。 山多比山大管用,就在于东边无柴可以去西边,东边出事可以躲西边。 山多的好处不可胜数,躲税收,打猪草,找野物等等,各种轮换着来。 然而最重要的还是砍柴。 我回答过一个砍柴的文章,可以全文附录如下: 在中国传统文化里,樵夫,一直是一个热门词。诗经里有一篇《伐柯》以砍柴起兴,讲砍柴一定要有斧子类比娶媳妇一定要有媒人。 四大名著里,三国演义中开篇词有白发渔樵江渚上;西游记中给孙悟空指点迷津的是樵夫,袁守诚那一节还专门写了渔夫和樵夫斗诗;水浒传中武松在孟州道遇到樵夫,樵夫说前面是有名的十字坡,他就心里有了警惕。红楼梦里面有一段蕉叶覆鹿,里面还有个典故: 黄庭坚有一句诗:“毕竟几人真得鹿,不知终日梦为鱼”。这里的得鹿,就是化用了《列子》里面的故事,讲了郑国一个樵夫,在深山砍柴的时候,突然跳出来一只鹿,他扔出了斧子把鹿杀死了。但他一个人搬不动鹿,于是把鹿藏了起来,并用芭蕉叶盖好。 樵夫回家,给妻子说了这事,两人一起回来取鹿,却发现鹿不见了。 另外却有人做了一个梦,梦见有个地方,有一只芭蕉叶藏好的鹿,他去真的取到了鹿。 打鹿的人没得到鹿,做梦的人真得到了鹿。 到底哪一个是做了白日梦呢? 后世于是用"蕉鹿梦"比喻虚幻迷离、得失无常,以及稀里糊涂、犹如做梦的状况。 你看,一个樵夫可以牵出这么有意思的故事。 另外像我们熟知的刘禹锡的诗“怀旧空吟闻笛赋,到乡翻似烂柯人”。 其中的烂柯人,说的是樵夫王质在山上看了一局仙人下棋,棋下完,他的斧柄都烂了,尘世间过了上百年。 湖南一带还有刘海砍樵的故事,说了樵夫刘海和狐仙的爱情,前些年还搬上了大荧幕。 金庸小说里面都有渔樵耕读的设定。 纵观历史,樵夫在很长一段时间中高频出现,同时具有穷苦和隐逸的多重含义,和渔夫构成丰厚的文学意象。无论是诗词小说,传奇故事,都能遍地找到关于樵夫的踪影。 这并不是文人们喜欢杜撰樵夫的意象,而是在从前,砍柴是一件很日常很日常的事。而且砍柴要走很远的路,去很深的无主大山,所以才会有那么多遇到神仙妖怪的素材。 这些事情是只有经历的才懂得。我小时候就经历过。 我们家乡偏远,穷,最近十几年才广泛用电和煤气等。早年间全年烧柴,几乎天天砍柴。 柴有很多种类的,简而言之,有细柴,粗柴,湿柴,干柴,引火柴,刚柴等几类。 一般而言细柴这些在屋前檐后拾一些竹枝木棍就可以解决。砍柴主要是砍干柴,刚柴,湿柴。 我们那时候放牛,要去牛家弯,当归弯,邓家河,十来里路的大山里,牛吃草,我们就去山上砍柴。 我的同龄人干这个的少,基本只有我自己。如果我和叔叔们一起放牛的话,他们会割一背草,然后在背篓再横放一捆柴。我力气小,只能背小小的一捆柴,然后赶牛回家。 邓家河有一条大河,以前是大屋场,后来拆了,只有阴森森的大山,一些坟墓和几个大粪池。那时候我常常在那样幽旷的大山里放牛砍柴。 不过我一个人去的还是比较少,那里面有点吓人,更多时候是和大我几岁的堂哥堂姐们一起去的。 牛家弯的柴也多,我爸叮嘱我,每天回家带一捆柴。背柴会把肩膀磨烂,我受不了那个苦,我爸说“你这算什么,我们小时候砍柴,分量不够不准吃饭”。 砍柴不会盲目肆意乱砍,大树好树要等着长好了修房子的,就算是无主荒山,人们也默契的不会动它们。况且稍微大一点的树没有三四个人抬不动。所以一般而言,砍柴的对象都是碗口粗的杂木,比如山茶树,栎树,枞树等;还有一类雷劈了的,雪压断了的各种死树等;再有就是一些手臂粗的小灌木。大山里的树很丰富,各种各样的柴禾,只要人够勤奋,总能找到。也不会把山砍光砍秃,如果有谁不顾一切什么树都砍,会被大家一起斥责。偷树也可能挨揍哦。 事实上,有过烧柴火的经验就会知道,一个家庭,烧柴真正多的不是做饭,而是冬天烤火。 往常从农历十月份天气下霜就寒冷异常,家家户户的火炉一天都不能熄灭,要的柴非常多,随时有人自是不必多说,时时添柴,一会儿就要烧掉一小背篓。有人不在的话,要给火炉放两颗大粗柴,把火养着,人一到了,随便添两块干柴,忽一下就是熊熊大火。生火很慢的,要是不这样养着,生半天火,人要冻僵。 老家以前是住的土家吊脚楼,下面一层养猪,周周围围堆着柴,细的粗的干的湿的码放得满满当当的。这也会成为评价一个家庭肯不肯劳动,会不会过日子的一个标志。 爷爷讲过,往常的大地主家,每天有固定三四七八个长工,去山上砍最好的刚柴(忘了解释,刚柴就是板栗树等为代表的硬木柴,干好了烧起来火大烟小)。 普通人家跟地主比不得,只能自己天天砍柴,月月砍柴,保证柴薪足够。勤劳的家庭,柴火多,在整个冬天旺炉大火,每天烤得舒舒服服的。那种懒人懒汉到了冬天家里都没有烟火气,是会被人耻笑的。 我记得早几年,有很勤奋的老人死了,大家去坐夜,完了讲起这个老人有多厉害,就说他光给儿子留下的柴这辈子都怕烧不完。 除了砍柴烧柴,过去人们过红白喜事,要用小圆炉彻夜烧炭火。这个量也不少,往年的人们的红白喜事比现在要多,娶媳妇要办,生娃有满月酒,周岁酒。要办三十六,六十大寿,七十,八十。死了人要坐夜三天。这些红白喜事要烧很多炭。 当年可没有机器炭,都是买的会烧炭的人家的制品。其中我有一个爷爷辈的,常年在牛家弯烧炭,他在山上有一个炭窑,砍了很多的柴,劈成一块一块的,然后在窑里生火焖着,封了窑,看好火候,及时熄火洒水,就会出一窑的好炭。烧炭要守通宵,万一火熄或者火太旺,都会毁了一窑柴,烧不成炭。 这操作就是白居易所说的“伐薪烧炭南山中”。 从古到今,燃料一直是人们关心的大问题,从柴火到煤炭到电气,见证了樵夫这个词语的退出,也见证了我们整个国家的发展。 我记得往年的时候,村里还会隔三差五出现因为砍柴打架吵架,比如你砍了我常砍的地方,或者偷偷砍了我山上的柴,甚至可能拾了我家太多杉树刺,两家人都会脸红脖子粗的干一架。 如今,却是很少发生此等事了。邻里之间也变得更和睦大气。 可见物质文明的提升确实有助于精神文明的提升。 最后补充一点,也算是给大家一点小彩蛋,就是柴火烧的饭菜确实更好吃,尤其炒肉格外香,如今城里盛行的柴火鸡,和以前老家的柴火鸡没得比。我婆婆在世时,认为天下就数煤炭火烧的饭菜难吃,她觉得煤炭火烧出来是酸的,不耐吃。 而爷爷呢只觉得柴火烤起来更上身(更暖和的意思)。这可不是夸张,以前我们一家挤在我们的破房子里,是真的破,窗户贴了胶纸,到处地脚缝,四面透风。但是家里一炉柴火烧着,天寒地冻破屋如春,那种热烘烘的温暖,无比幸福。 柴火饭菜香,柴火火力暖,更富有人间烟火气,不过缺点嘛就是烧柴火难免“满面尘灰烟火色”。 烧煤气或电器虽然少了那些俗世中的温暖味道,却又体面得多。 有人爱味道,有人恋体面。这味道和体面之间,恐怕又存着太多欲说还休的故事了。 补充柴的种类: 柴分很多种,最简单的分法是湿柴和干柴,细柴和粗柴。这两种分法是直观根据柴的水分、大小做个粗浅的区分,以便于用的时候好叮嘱。比如说天气要冷了,我们把门槛边的湿柴烘一下。今儿烧炉子,让娃儿搬点细柴过来。明天杀猪,灶屋里粗柴劈多点。根据不同的分法,取用的时候对应一交代,大人小孩都知道怎么做,很方便。 日常的生活,因为用火的场景不同、程度不同,柴会分得更细,大概有这样一种层次的分法:引火柴——渣滓柴——糟木柴——软柴——硬柴——刚柴。 这种分法主要是依据柴点燃的程度、火力的大小、柴烟的多少进行区别,层次是递加的。 第一个层次所谓引火柴就是用来点火的燃料,一切可以快速引燃的东西,都可以归纳到引火柴一类。比如纸片、塑料袋、刨木花、干竹棍、一些干草树叶等等。引火柴名字是柴,其实主要还是一些边角料,易碎易燃,可以快速生火。 早些年没有煤气灶,电炉,生火很麻烦。需要有引火柴把火渡到灶膛里,慢慢点燃,火才生得起。 引火柴一般都会放在灶口挨着灶灰那里,常年随取随用,方便快快生火。 而第二个层次的渣滓柴,从功能上说,跟引火柴差不多。但它有了主要的构成物,通常指那些干的灌木,带树叶的小树枝等。起名渣滓柴,形容这些柴又干又脆,一捏一包渣。同时也指这些柴没有旺盛的火力,烧出来的是渣滓。渣滓柴烧得飞快,呼一下就没了。而且它烧过以后,熄得很快吹都吹不然,这是因为它太渣滓,烧不出类炭物。除了偶尔也充当一下引火柴以外,渣滓柴主要用来“加一把火”。 也即炒菜做饭遇到需要催一把火力的时候,塞一把渣滓柴进去,快燃快消快出炉,既能达到烹饪的目的,又可以避免浪费柴。比如煎个鸡蛋,温水洗碗筷等,一把渣滓柴轰轰地燃,瞬间就好。不必大费周章。 第三个层次的糟木柴,它本质上是用来保火种的。往常生火麻烦,为了减少生火的难度,保持炉灶温热的状态,就需要养火种。糟木柴就在这时候派上用场了,它是又一些“咂水”(吸水)的木头干成,这种木头在野外吸了水,烂了几年。抬回家阴干了,看起来是干的,但里面水分依旧充足。这种糟木头柴,沉沉的,烧起来柴烟最多最黑最呛人,吃饭烤火都不会用它。只有人出门干活的时候,才会塞上一节进去,它慢慢地燃,慢慢地“陨”。炉子一天到晚都不熄灭,却也始终没有明火。等到干完活回来,放上引火柴在它的火星子上吹几口,一炉旺火立马复苏。 另外,家里烧个糟木柴,始终有柴烟升出来还可以防贼。让他以为家里一直有人,不敢轻举妄动。 从第四个层次的软柴开始,就是真正可以用来做法烤火的主要柴禾了。但它们材质不同,保持同样的消耗不同,区别他们最主要是看谁更经用。软柴是软木柴的简称,软木就是那些长得快,疏松绵软的木材。这样的木材形成的柴很轻软,烧起来格外快,主要有诸如泡桐树,松树,桦树等。相反的,长得慢,紧实硬挺的木材形成的就是硬柴,这种柴烧得慢,比较经用。主要有诸如山茶树,板栗树等。 最高级的刚柴,是硬柴的升级版,用的是最硬的好木,如青冈木,苦桃树,梓树,枫树等。但这样的木材一般都用来做家具。除非雷击木,才会抬回家做柴,否则不会暴殄天物当柴烧的。 本题的松树,因为油脂丰富,木质松软,大树主要用来解木料做板壁。小树呢,则用来砍柴。松树柴是软木柴里最受欢迎的一个种类,因为它特别肯燃,烧炉子是一流。 过去我们烧炉子,现在在全国的农村都还能看到,大炉子,烧发热了全家凑着吃饭看电视,很暖和。烧这样的炉子,最好是掺着松树柴和山茶树柴一起。为啥呢? 答案是松树柴烧得快,炉子能在短期发热,但它不经烧,要一直烧炉子,没有那么多松树砍,故而搭配经烧山茶树,或者柏树板栗树柴一起,软柴硬柴一炉灶,持久发热。 烧柴的过程,刚好是熏腊肉的季节,松香和山茶香,柏树香,板栗树香一起熏入腊肉,恰好又平添风味。 这又成为了一段“荤素结合”的佳话。 事实上,在烧柴的年月,人们总体是非常喜欢松树柴的。但把松树柴弄回家太麻烦,湿松树太沉,它干了又太轻,一百斤松树干出来可能只有四十斤,但五十斤山茶树干出来就有四十斤。而同样的四十斤,松树只能烧一个小时,山茶树要烧四个小时,在从湿柴到干柴的过程中,松树的性价比是最低的。这种性价比导致人们一般不会首先选择松树柴。专门砍柴的人,都会选择砍硬柴。 然而戏剧性的点在于,以前燃料不足,除了专门砍柴,还要顺势捡柴。捡柴就是放牛牧马的路上遇到什么可以当燃料的,都要努力弄回去。 放牛人的要是在路上遇到一棵死松树,拼命都要搞回去的。一个人不行,几个人抬,抬回去了分。总之,不会让这松树烂在山上。 这篇文章详细讲了一下砍柴。 中国为什么能够可以作为屹立世界的文明古国长盛不衰,一直延续下来。 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像煤炭、石油、天然气这样的热源没有成为主流之前,古代中国有砍不尽的柴。中国的山太多了,纵横交错的主山脉之外,还有各种各样的小山,绵绵不绝的山。提供的是绵绵不绝的柴。 柴多,才能够支撑人类的繁殖和消耗,才能够支撑大规模城市的兴起。 古代西安洛阳这样的巨大城市,砍了多少山? 中国的城市中心,呈现从西到东的迁移,其中有一个不能忽视的原因,就是西边的群山已经逐渐不再适宜砍柴了。 《金瓶梅》一书里面有详细的砍柴卖柴的描写,东京人士的生活,需要巨量的柴薪。这都是要靠山多支撑的呀。 古代中国正是靠山多柴多才烧出来花花锦绣的文明。 为什么陶器全世界都有,人类的天性就是玩泥巴。 但只有中国瓷器能够独领风骚全世界几千年,那就是因为全世界几乎其他的所有文明,都没有中国更丰富的柴。 他们没有那么多的山,取暖都勉勉强强,哪有余热去烧瓷器。 我们今天来看像重庆这样的山城简直就是反城镇化,但它在古代中国,简直是完美世界。四面都可以砍柴,水源唾手可得,谁能不爱? 中国的所有城市,都是几千年的历史。基础原型跟重庆差不多——找山多的凹子,扎地生根,做大做强。 大家彼此呼应,太平时候相互贸易,危机时候四处逃难。 但不管怎样,只要有山有水,日子就可以重新开花。 它的重塑性是非常的。 因为山多给了古代中国人的容错率,也就是这片山没了,我们还可以去另外的一片山。这一代人过去了,下一代人又可以回归。 古代动辄山火硝烟,赤地千里,但好在中国凭借这种山多的容错率“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”。 但美国的地形并没有这样的优势。 美国恰恰是“卵大没精飙,山大无柴烧”。 美国地形,两边是大山脉,中间是大平原。没有中国这样复杂多变的地形,山少原盛。 古时候人很难在这样的地方生存。 因为一旦在这样的大平原聚落,就必须要去非常远的地方寻柴。没有热源供应的大平原,人类根本没办法生活,不可能度过漫长的冬季。 有一个学者讲过,所谓风水,其实就是对资源的占有。 中国的古人用前有水后有山,来定义好风水。就是因为山和水才是好资源。 而平原恰恰没那么重要了。 土地是可以开发的,再陡峭的地方都可以种地,但没有山,没有柴,也就没有火。 火都生不起来,或者说烧不旺,能孕育什么文明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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